紀卓陽按：上世紀九十年代至本世紀初，是社會劇變、令人眼花繚亂的年代。在一些人眼中，是軍隊停止經商、國家能力建設加強、分稅制改革取得成功的充滿“正能量”的年代；在資本眼中，是獲取市場經濟準生證后突飛猛進、肆無忌憚積累與擴張的年代；在下崗工人眼中，是天崩地裂、血淚斑斑的年代。魯迅先生說，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大規模下崗改制的往事并不遙遠，我們永遠不要忘了那些曾經是主人公卻淪為“代價”的下崗工人！
從1992到2002年，每年下崗人數由1992年的250萬人增加到1997年的1151萬人，后下降到2002年的618萬人，累計下崗7601萬人。[1]
下崗工人是群什么樣的人
年齡結構上，以4050人員為主。以2004年黑龍江省五城市下崗職工調查 [2]為例，下崗工人中30－39歲占10.3％，40－49歲占68.3％，50－59歲占20.7％。以2004年廈門市調查[3]為例，下崗職工平均年齡44.79歲，下崗失業時的平均年齡41.63歲，下崗職工平均家庭人口3.33人，其中81.1％家庭中有1或2個未成年子女，49.3％需要贍養1－4個老人。
文化程度上，下崗職工以初中、高中程度為主。以2004年黑龍江省五城市下崗職工調查為例，小學及文盲占7.5％，初中占39.1％，高中、中專占39.8％，大專占13.4％。以2004年廈門市調查為例，小學14.3％，初中33.3％，高中27％，中專、技校和職高14.3％，大專及以上占11.1％。
倒閉后的工廠，圖源：網絡
身份構成上，主要是工人身份職工下崗，且主要集中在專業技術技能較低的職工中。以煤炭行業 [4] 為例，下崗職工中干部身份占15.2％，其中高中級職稱占6.3％、初級及其他職稱占8.9％；工人身份占84.8％，其中高級工6％、中級工20％、初級工21.5％、其他35％。以2004年廈門市調查為例，下崗前為普通工人的占66.6％，技術人員8.7％，管理人員17.5％，商業服務員占7.1％。
生存狀態上，以不穩定的低收入工作為主，基本處于社會底層。以2004年黑龍江省五城市下崗職工調查為例，沒有找到有收入的工作占47.1％，月收入在300元以下占29.7％，月收入在300－500元之間的占27.1％，月收入在500元以上的占27.1％。有收入的下崗職工月均收入412元，而家庭平均吃飯支出為620元，人均吃飯支出200元左右，即使夫妻兩人就業，在基本消費上也是入不敷出的。從消費重要性上排序，依次為吃飯、子女教育、醫療保健、取暖、住房、穿衣、交通通訊；下崗職工認為最大的家庭困難依次為衣食困難、子女教育費用太重、有病看不起、養老沒著落。70％－80％的職工認為過去5年生活水平下降。以2004年廈門市調查為例，下崗前月收入平均965.07元，下崗后71.8％收入不同程度下降，與下崗前相比，平均下降了70.23％。
生活來源上，沒有工作的下崗職工主要靠社會救濟和父母退休金接濟。老人養年輕人的情況非常普遍。長春拖拉機廠一位每月領1700多元退休金的職工這樣說：“雖然我每個月有1700多的退體金，但還是要罵政府：我三個兒子、三個兒媳婦都在拖拉機廠，全下崗了，還有三個小孩，都指望我這點錢，但這點錢怎么養活這一大家?我有兩個女兒也是拖拉機廠下崗的，女兒嘛，就根本顧不上了。” [5]
對于下崗的態度
下崗職工的不滿情緒很重。仍以2004年黑龍江省五城市下崗職工調查為例，被調查者中21.1％認為社會很不公平，52.9％認為不太公平。根據2004年廈門市的調查，下崗職工中35.7％的人既有個人行動也有集體行動，12.7％僅有集體行動，4.8％僅有個人行動，46.8％沒有任何行動。
拉“摩的”的下崗或退休工人，圖源：網絡
下崗職工集體行動的目標主要是經濟性的。根據2004年廈門市的調查，46.7％要求工作，43.3％要求收入補助，8.3％要求懲治腐敗問題。在集體行動中，集體上訪是最普遍的一種，參與集體行動的下崗職工中57.4％參與過集體上訪；集體勞動訴訟也是經常采用的方式，11.5％的人參與過；此外，還有6.6％聯名給政府官員、政府機構或媒體寫信，各有3.3％的人參與過沖擊廠長辦公室、廠內游行和廣場靜坐的獲得，有1.6％曾集體到政府機關請愿。下崗職工對于集體上訪的態度，以2004年黑龍江省五城市調查為例，18.3％表示會參加，32.8％表示同情但不會參加，18.1％旁觀，19.2％勸阻。對于通過群體活動能否實現斗爭目標，參與過集體行動的人中有13.1％表示非常有用，62.3％認為有一點作用，24.6％認為沒什么作用；對于怎樣才能更加有利于解決問題，88.3％的人認為參與的人越多，越有利于問題的解決。
下崗職工個體行動的目標也是經濟性的。個體行動形式中，21.6％進行勞動訴訟，19.6％對領導進行質問和論理，17.6％個人上訪，另有29.4％采取送禮、找人托關系等消極方式。對于個體行動的有用性，2％的人表示非常有用，33.3％認為有一點作用，64.7％認為沒什么作用；同時，82.4％的人認為個體行動非常耗時。
徒有其名的社會保障與再就業工程
再就業是下崗職工生存的根本出路，但由于農村勞動力過剩、下崗職工學歷低等多方面原因，再就業困難。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據，1998年～2001年下工職工再就業率分別為50％、42％、35％、30％，2002年前9個月，再就業率降為15％，這樣就形成了一個長期失業群體。根據勞動部門對濟南、南昌等十個城市1.5萬名下崗失業人員的抽樣調查顯示，失業兩年以上的占28.6％，一年至兩年的21.2％。以2004年廈門市調查為例，大部分下崗職工積極尋找再就業機會，但仍有28.8％的人沒有找到包括臨時工在內的任何形式的工作。據全總對沈陽下崗職工的調查，尚未實現就業的原因是：74.3％無就業門路，3％缺乏技能，6.3％年齡偏大，7.3％身體不佳，3％有家庭拖累，6.1％無就業要求。值得注意得是，1999年勞動和社會保障部得調查認為國企下崗職工普遍存在年齡高、女工多、文化低的現象，這個結論并不具有普適性。下崗職工中有很多技術工人，學歷以高中、大專為主，以吉林市江南煉油廠為例，職工最低文化程度為中專，大專以上學歷比比皆是，只是“由于整個行業的衰落，他們也淪落到失業者的行列”。[6]
再就業培訓，圖源：網絡
從制度設計上，有“三條保障線”的政策來緩沖下崗對職工的沖擊，即先建立一個過渡性的解決途徑，即由下崗職工基本生活保障制度、失業保險制度和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組成的“三條保障線”體系，然后逐步用市場經濟體制下正式制度即失業保險制度取代之。國家規定，凡是有下崗職工的企業都必須建立再就業服務中心，對下崗職工進行托管，發放基本生活費并繳納社會保險金，同時為下崗職工提供培訓；三年后出中心，未就業者轉為失業，領取不超過三年的失業救濟金；如果再過三年仍為就業，如果家庭人均收入低于當地居民最低生活保障標準，可申請領取低保。但如果企業中途被賣掉，或者職工不能“下崗”，那么職工就什么都得不到。以長春拖拉機廠為例，正式職工長期處于放假狀態，不僅得不到工廠的任何補助，反而每月還得往工廠勞資科繳納養老保險個人承擔的部分；集體職工更悲慘，1992年起就開始放長假，得不到下崗補助、失業救濟金、解除勞動關系補償金，在再就業過程中也享受不到優惠，處于制度的真空地帶。[7] 那些沒有進入再就業中心的下崗職工什么都沒有，一位長期放假的工人講：“我是98年放假回家的，其實就是兩不管，平時就在家待著，廠子里有啥事了才去，一般也是自己不知道，要好的工友告訴我才知道……后來廠子突然就黃了，地方也扒了，原來的地都賣了，我屬于拆遷，現在就住在這個破地方，說等蓋好了再回遷，我們也沒那個錢，也不準備回遷了。（為申請低保）去街道找過，人家說我不符合條件。人家說必須有下崗證、失業證才給辦，我啥也沒有啊，而且又不是一個區（拆遷以后搬得很遠），每個區的標準又不一樣，我又不屬于原來的那個區，反正沒了企業，誰也不管你，現在就靠撿點破爛什么的過日子。” [8]
長春拖拉機廠1998年設立下崗再就業服務中心，按照該廠勞資科科長的說法，下崗職工進中心的比率達到100％，不僅基本生活費足額發放、社保費用定期繳納，而且還為下崗職工提供培訓。按照“三條保障線”的標準，長春拖拉機廠做的已經很好了，但該廠幾位工人的話卻揭開事實的真相：“進中心是進了，可有個屁用??！一個月就那么點錢，現在我們出中心了，年紀大，沒技術，找不著活，只能在家待著。”“我98年下崗，01年出中心，也沒誰跟我說什么失業救濟金。反正現在日子是過不下去了，單位卻說什么不交供暖費，這個冬天就不供暖，這也太沒道理了！你（單位）不能不管我們，我們這次（示威靜坐），就是讓單位解決供暖的問題，這錢我們是不能自己交的！”可見，即便進了再就業中心，除了前三年能領取生活費以外，他們與沒有進入再就業中心的下崗職工沒什么區別。但進入再就業中心，也不意味著是企業發善心，長春一家面粉廠一位下崗職工這樣說：“我是2000年6月1日下崗的，一下崗廠子里就給辦了下崗證，也建立了再就業服務中心，我在里面待了三年，每個月可以領到170元的下崗補助。”“為什么單位要給我辦下崗證？因為它可以從中撈取好處??！我們名義上下崗失業了，可單位還是讓我們去干活，一天給8元錢。而且單位還規定，不辦下崗證不能上班，辦了才能上班。照我們的理解，廠子這么做就是為了套國家的錢。你看，我們下崗了，單位就不用給我們交每月188元的養老保險，以前這是每月都要扣的，然后現在呢，失業優惠證（即再就業優惠證）也必須辦，不辦就不讓上班。到了后期個人懶得辦的，干脆是企業替他辦。我們辦了優惠證，它（單位）再把我們招回來，它就可以享受免稅。單位里沒有辦下崗證和優惠證的（職工）真就沒給再安排工作。他們有的買斷了，有的就長期放假，但都沒活做。”
打零工的下崗工人，圖源：網絡
內退職工處境也同樣尷尬，他們不是下崗職工，不能參加到國家指定的下崗職工社會保障體系之內，他們只能同企業管理者繼續抗爭。長春一家面粉廠的內退職工說：“97年廠子效益開始不好，廠子就開始動員我們下崗，我們不干。后來廠里說訂個合同，每月給開支75％（當年職工月收入約800元），一直開到退休，我們后來一合計反正離退休也就不到5年了，也就簽了。結果呢，75％只開支了1個月，就變成了開45％，到99年底的時候就沒錢開了，一人給了一噸面，說是值1800，也就賣了1650。到現在一分錢都不開支了。”“我們當然找廠子理論啦，廠里先說這合同是自己訂的，廠內行為，廠里說有效就有效，說沒效就沒效，現在只能按照最低生活費開。我們當然不平衡，我們退養的畢竟是在職職工，怎么能一個月只拿169（長春2004年的低保標準，月均169元）？后來，廠長就不見我們，還養了狼狗，誰去找他就放狗咬，給他的保鏢打。所以，這事到現在就僵著，廠里一分錢都不開支。”對于這樣的情況，有關部門都置之不理，內退職工說：“（對于找相關部門反映）找誰有用??？都沒用！該去的地方都去了！去年勞動仲裁委倒是介紹了個律師事務所，可人家說什么讓我們別花這冤枉錢，說打官司也不贏，沒有人愿意給我們代理，不如我們自己撤訴。選舉？選舉更沒用，這選票我們是肯定沒填過，但廠長自己倒成了人大代表！”“去年，我自己找到勞動局勞力處反映情況，無意中發現自己怎么在下崗的名單上??？搞到最后才搞明白，廠里從1997年一直上報下崗名單，但下崗證呢，從來不發給職工，每月170元錢（按照三三制規定，財政撥款2/3）也都給廠子拿走了！后來我去廠里勞資科要錢，科長說：‘來了就給，不來就別吱聲！’想把我嘴堵上。我們當然不會被他堵上，我們也反映情況，找過市政府、省政府，都沒用。找到《工人日報》，他們也說這事情不歸他們管！這等于什么呢，等于把眼睛蒙上了，這不是游戲嘛，等于什么都看不到。廠子就回來繞圈子，等把工人都繞糊涂了，它愿意咋地就咋地！” [9] 工人們看的非常清楚，事實上這就是“游戲規則”，企業領導大肆侵吞國有資產中飽私囊，本身就是被“游戲規則”保護的，而工人要想奪回一點利益，被排斥于“游戲規則”之外。
養老保險、醫療保險是與下崗職工關系最為密切的問題。2003～2004年的一項調查表明，國企下崗職工有41.6％同原單位買斷勞動關系，而集體企業下崗職工只有18.5％買斷了關系。在已經買斷的人當中，55.6％繳納了基本養老保險，在沒有買斷的人當中，只有24.4％繳納了基本養老保險。[10] 沈陽市基本養老保險按照18％的比例繳納，2004年沈陽市月平均工資969元，下崗職工繳費1766元，醫保按10％繳納，年繳費1163元，兩項合計近三千元，在夫妻雙下崗的情況下，這個數字還要翻倍。然而下崗職工收入遠低于平均水平，沈陽市下崗失業人員有50％的人再就業后月收入在400元以下，很難承擔得起養老和醫保的費用，在30歲以下的下崗失業人員中，有80.8％沒有繳納養老保險，30－40歲之間有72％沒有繳納，40－50歲之間62.7％未繳。根據2006年底山西大同市總工會對所轄6縣區小型困難企業的調查，參加基本醫療保險的職工占在冊人數的36％，參加大額醫療費用（大?。┭a助的職工人數僅占在冊人數的12％。[11] 總體上，下崗失業人員中，繳納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的比例分別為35.5％和5.4％。大部分人為無法參保而憂慮。[12]
何謂買斷工齡
改制的核心是兩個置換，一是產權置換，二是勞動關系置換。其中改制企業的職工是否改簽勞動合同置換身份，是判別企業是否改制分流的主要依據。從這個意義上講，改制最徹底的形式就是買斷，即國有企業按照職工工作時間長短，采取支付一筆現金或非現金資產形式的補償金讓職工一次性解除全民職工勞動關系，職工同企業脫離包括醫療、養老、教育、住房等在內的任何關系。[13] 正式法律中沒有買斷工齡的說法，而是稱作“一次性安置”或“經濟補償”。1994年《勞動法》正式作出規定，講買斷費用命名為“經濟補償金”，《研究遼寧部分有色金屬和煤炭企業關閉破產有關問題的會議紀要》（國閱[1999]33號）等文件中規定，實行勞動合同制以前參加工作的全民職工在企業關閉破產時領取一次性安置費，而實行勞動合同制以后就業的合同制職工領取經濟補償金，從法律性質講，全民職工的“一次性安置費”是一種隱形勞動合同解除后的經濟補償。國外稱為“失業補償”、“解雇費”等，例如《法國勞動法典》（1982年修訂）第九條規定：“受不定期固定合同的約束，并為同一雇主工作了兩年以后而被解雇的受雇者，除犯了嚴重錯誤外，就有權獲得起碼的解雇費。” [14]
沈陽市防爆機械廠破產倒閉后工人領取救濟金證，圖源：網絡
在2002年以前，買斷主要發生在壟斷性行業，例如中石油買斷37萬、中石化買斷22萬，工行買斷15萬等。隨著產權改革的進一步深化，越來越多的企業采用買斷或經濟補償形式，同下崗工人徹底解除關系。
買斷工齡的合法性
“買斷工齡”源于改革開放初期安置富余人員。1987年十三大正式提出了“轉讓”中小國企的議題。1999年十五屆四中全會進一步提出要調整國有經濟的整體布局，“堅持有進有退，有所為有所不為”。
隨著社會保障制度和勞動法的出臺，國家有關部門命令禁止采用“買斷工齡”的形式將職工推向社會。根據《勞動法》第26、27條規定，用人單位只有在瀕臨破產或生產經營發生困難的情況下才能解除勞動合同。而相當一部分買斷工齡的企業，尤其壟斷性企業，生產經營情況并未發生嚴重困難，因此，1999年的《關于貫徹兩個條例擴大社會保險覆蓋范圍加強基金征繳工作的通知》和《關于出售國有小型企業中若干問題意見的通知》均強調，不得對職工實施“買斷工齡”。1999年勞動和社會保障部頒布的《關于貫徹兩個條例擴大社會保險覆蓋范圍加強基金征繳工作的通知》規定：“任何單位都不能以買斷工齡等形式終止職工的社會保險關系。”同年國家經貿委、財政部、中國人民銀行《關于出售國有小型企業中若干問題意見的通知》也強調：“任何部門和單位不得在企業出售中終止職工社會保險關系，不得借出售之機，違反國家有關規定對職工買斷工齡或為職工辦理提前退休把職工推向社會。”1998年國家人事部人發[1998]53號文件就明文規定，“禁止贖工齡”、“禁止‘一次性買斷’”、“禁止任意辦理提前退休或‘內退’”。
買斷工齡的步驟
《勞動法》第17條規定：“訂立和變更勞動合同，應當遵循平等自愿、協商一致的原則。”按照有關規定，買斷工齡必須通過國有企業與職工的共同協商。但實際的操作中，買斷工齡的相關政策、方案不通過職代會征求意見，連起碼的知情權都沒有，這種程序上的不公平往往成為集體沖突的直接因素。[15] 例如某油田管理局，2000年出臺了買斷工齡的政策，男職工55歲以下、女職工45歲以下都可以買斷，沒有下限，并且宣稱此次買斷資金優厚、機會難得，望廣大職工踴躍報名，并且危言聳聽地宣傳說，如果這次不買斷者，下一步就面臨著離崗、下崗、直至推向社會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油田很多職工迫于壓力，被迫參加買斷隊伍的行列，根本沒有考慮到買斷以后會有什么樣的后果，當年和第二年共買斷3.4萬多人。這種欺騙性買斷引起了職工極大的反彈，2005年8、9月份，該油田管理局迫于工人的壓力，給一批買斷人員解決了重新上崗（約占全部買斷職工的三分之一左右），條件是雙方都買斷的或者是一方配偶是家屬的，再則是離婚單身的，可以重新上崗，工資每月423元，不包括繳納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費用，結果引發了買斷職工的突擊離婚潮。[16] 勝利油田買斷職工在上訪信上這樣寫到：“那是在什么條件下簽的這個字呢？如果局領導不作那么和真事一樣的講話，局宣傳媒體不造那么和真事一樣的輿論，讓人們覺得似乎油田明天就要破產，我們能簽這個字嗎？對這種情況，法律有著明確的規定：在欺騙、脅迫、強制的條件下簽的字是沒有法律效力的。……我們萬萬不希望那會是一場騙局?？墒?，在這兩萬多買斷的人中，究竟有多少領導干部呢？大張旗鼓地宣傳一番，結果買斷的全是工人，這究竟說明了什么？”“退一步講，即使當時領導的話是完全出于真誠，是為了卸掉一部分載重量后僅僅保持輪船不致沉沒，那么，卸載的辦法就只有一種嗎？在領導干部的飯桌上，上的酒菜為什么不可以稍作精簡？工人拿的那點工資，和吃喝的費用相比，究竟孰輕孰重？” [17]
更為嚴重的是，對企業改制中買斷工齡等爭議，勞動仲裁機構和法院都不予受理，被侵犯的權利得不到法律保護?！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審理與企業改制相關的民事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三條規定：“政府主管部門在對企業國有資產進行行政調整、劃轉過程中發生的糾紛，當事人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的，人民法院不予受理。”也就是說，只要是中央或地方政府部門批準的“買斷”或其他改制糾紛，事實上就投訴無門。
買斷工齡的標準
依據勞動部1994年《違反和解除勞動合同的經濟補償辦法》，“用人單位瀕臨破產進行法定整頓期間或者生產經營狀況發生嚴重困難，必須裁減人員的，用人單位按被裁減人員在本單位工作的年限支付經濟補償金。在本單位工作的時間每滿一年，發給相當于一個月工資的經濟補償金。”1993年出臺的《國有企業富余職工安置規定》專門針對下崗職工的經濟補償做出了規定：“企業因生產經營發生重大變化，必須裁減職工的，對勞動合同制職工，經企業職工代表大會討論同意，可以提前解除勞動合同，但是應當按照合同約定履行義務；合同沒有約定的，企業對被提前解除勞動合同的職工，按照其在本企業工作的年限，工齡每滿一年，發給相當于本人一個月標準工資的補償費。” 實際操作中，很多地方政府和企業壓低標準。一般情況下，有10年工齡的工人可以拿到2萬元左右。[18] 但不同企業差別很大，云南一家企業，[19] 工齡10年以下領取退職費4千元，10－20年5千元，20－30年6千元，30年以上7千元。
買斷標準的行業差別尤為明顯，從全社會來看，電力、鐵路、金融等行業的經濟補償金標準較高，礦業、機械、紡織等行業的經濟補償金標準較低。這主要是由于電力、鐵路、金融等行業屬于壟斷性行業，不能采用中辦[2000]11號文件的補償標準，例如中石油在人勞字[1999]337號文件中規定了“不高于本企業上年2.5個月平均工資”的補償標準。以礦業和石油行業為例，阜新礦務局、本溪煤炭公司、撫順礦務局、青城子鉛礦、楊家杖子鉛鋅礦等買斷標準為416元/年－625元/年不等；2000年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出臺126號文件，規定全國各個油田中，大慶油田按工齡每年4100元進行補償，遼河油田3850元，吉林油田3000元。從補償總額看，阜新礦業集團、撫順礦業集團人均買斷工齡金額約為2萬元，本溪煤礦2.2萬元，楊家杖子鉛鋅礦約為1.5萬元；而石化行業里，大慶油田人均買斷工齡金額約為10萬元，遼河油田約9萬元，吉林油田約8萬元。[20]
矛盾與抗爭
買斷工齡給職工生存狀態的改變是巨大的，買斷工齡職工多數再就業困難，生活拮據，很少有職工再繼續自己繳納養老保險金和醫療保險金、失業保險金。按照買斷職工的說法，“拿了補償金、斷了養老金”，“我把青春獻給黨，老了沒人養”。以華北某油田為例，當地平均工資2000－3000元/月，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按照工資基數的30％計算，如果工作30年、差10年退休，那么買斷費為6－9萬元，而退休前如果自己繳納養老和醫保，需要7.2－10.8萬元。也即即便有30年工齡，買斷費連繳納養老、醫保都不夠，更何況買斷職工自己還要生存，還要養老人、供子女上學。由于失去經濟收入和養老來源，買斷引起大量職工家庭破裂，銀行買斷職工家庭的離婚率達到40％以上。
在壟斷性行業中買斷和未買斷職工的差別尤為突出，很多企業買斷以后就給在職職工提高工資、領導給自己發年終獎。這更使得買斷工齡成為矛盾焦點，引發了職工長期群體上訪，如遼寧省楊家杖子鉛鋅礦、撫順龍鳳礦、吉林油田、大慶油田等都發生了類似事件。職工主要要求有幾方面，一是返崗復工，糾正欺騙性買斷，能工作的人員重新安排工作，對年齡大、工齡長、身體不好的人員，按照有關規定內部退養；二是繳納養老保險金、醫療保險金到退休，繳納住房公積金和發放住房補貼。
由于買斷職工長期而堅忍的斗爭，很多地方都出臺了返聘和優先安置買斷職工的政策，但這同樣不能滿足工人的要求。大慶油田石油管理局2006年給返聘職工每月757元，而在職職工每月3000多，年底還有分紅，僅科長以每年分紅就有好幾十萬。所以買斷職工不要返聘，而要徹底恢復原職工身份。買斷職工的斗爭持續了很久，直至今天仍有人堅持。當年，一些行業取得了局部勝利。河南省核工業地質局下發了《關于恢復辭職、自愿解除（終止）勞動合同員人事關系的意見》（局勞人發[2006]20號），黑龍江省人民政府辦公廳下發了《關于省地勘局系統協議解除勞動關系人員有關問題處理意見的通知》（黑政辦函[2007]12號），這些都為買斷職工的行動提供了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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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花曉偉，王新利，王永德. 關于我國國有企業買斷工齡研究綜述. 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學報，2005，17（1）
[14] 于立，孟韜. 國有企業“買斷工齡”的問題與規范——以東北老工業基地資源枯竭國有企業為例. 社會科學戰線，2004（6）
[15] 黃良軍. 企業改制中“買斷工齡”的若干問題探討. 南京財經大學學報，2007，144（2）
[16] 劉樹鵬，回增明. 華北油田規定有離婚證可重新上崗 職工突擊離婚[N]. 燕趙都市報，2005年8月17日
[17] 論壇新聞《為勝利油田買斷工人呼吁——強烈要求對話解決問題》
[18] 楊繼繩. 買不斷理還亂[N]. 中國經濟時報，2002-8-31
[19] 鄭文言. 花錢“買斷工齡”不可取. 市場與價格，1997（1）
[20] 于立，孟韜. 國有企業“買斷工齡”的問題與規范——以東北老工業基地資源枯竭國有企業為例. 社會科學戰線，2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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